文|李宇琛园十州
2025年7月22日,广联航空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民们,在开盘后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。
他们的股票,代码300900,像一块从高空失速坠落的铁,开盘后直线俯冲。收盘时,跌幅定格在14.11%:
近10亿市值,在几个小时内人间蒸发。
蒸发的导火索,是一纸公告。
公告的措辞冷静、标准,却字字惊心。公司实际控制人、董事长王增夺,被灌南县监察委监察委员会实施留置。
股民们在股吧里哀嚎、猜测、咒骂。有人翻出旧账,说王董事长之前曾把自己亏损的资产高价卖给上市公司,交易所还发了问询函。当时的回应是多么的滴水不漏,现在看来,每一个字都像是伏笔。
在中国,董事长的失联或被留置,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。但在2025年,这件事变得前所未有的密集和寻常。王增夺不是第一个,更不会是最后一个。
从年初到秋风乍起,根据凤凰网风财讯的不完全统计,至少有37位董事长、实控人、总经理级别的高管,从他们的豪华办公室里被带走,统一“入住”了监察机关指定的某个场所。
他们的人生,被强制按下了暂停键。
这些名字串起来,就是一部2025年的中国商界浮沉录:亚钾国际的郭柏春,森霸传感的单森林,居然之家的汪林朋,红星美凯龙的车建新,泰禾集团的黄其森。
他们曾是各自领域的王者,是资本市场翻云覆雨的手,是无数财经杂志的封面人物。现在,他们拥有了同一个身份:
被调查人。
1
这些被留置的董事长们,可以被粗略地画进几个圈子。
第一个圈子,也是最拥挤的圈子,是房地产和它庞大的附庸们。
红星美凯龙的车建新,居然之家的汪林朋,泰禾的黄其森,富森美的刘兵。他们是家居卖场的巨头,是地产开发的枭雄。在过去的黄金二十年,他们用钢筋水泥和红木沙发,构建了一个又一个财富帝国。
他们坚信,只要房子一直盖下去,他们的生意就永远有春天。他们是时代的弄潮儿,也是旧规则最忠实的信徒。
然而,时代变了。当地产的潮水退去,才知道谁在裸泳,谁又在岸边埋了雷。
汪林朋和车建新,这两位中国家居零售业的“绝代双骄”,在2025年相继被留置。据传闻,他们的麻烦,都与地产圈的某个雷有关。
黄其森的故事则更为曲折。
这位福建籍地产大佬,已经是“二进宫”了。2022年他被带走过一次,协助调查。出来后,他继续为泰禾的债务重组奔走。2025年8月,他又进去了。
资本市场对他的第二次留置,反应甚至有些麻木。泰禾的股价:
早已在地板上摩擦了太久。
与地产圈紧密相连的,还有基建和环保。西子电梯的刘文超,国泰环保的陈柏校,他们的业务都离不开一个个庞大的工程项目。项目从哪里来,利润往哪里去,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藏着魔鬼。
第二个圈子,是白大褂和药瓶子。
永安药业的陈勇,瑞康医药的李喆,三博脑科的张阳,新里程的林杨林。2023年开始的医药反腐风暴,在2025年刮得更猛了。
以前,药企的销售费用高得离谱,大家都心照不宣:
那是用来“打点”的。
现在,这些费用成了账本上的罪证。
一台价值1500万的医疗设备,院长吃掉1600万回扣。这种更像段子的新闻,在2025年成了社会现实。当医院的院长们排着队被带走时,那些向他们输送利益的药企和器械商老板们,自然也睡不安稳。
张阳和林杨林,两位都是医疗服务集团的掌门人。
他们通过资本运作,整合了一家又一家的医院。他们的故事,曾是医疗市场化的范本。现在,范本可能要变成教材了:
反面教材。
第三个圈子,是芯片、代码和高精尖。
联创光电、中孚信息、达梦数据、佳缘科技。这些名字听起来就充满了科技感。他们的董事长,大多是技术出身,是工程师红利的代表。
中孚信息的董事长魏东晓和董事孙强,在同一天被公告留置。
这些高科技企业,很多都与军工、国企或重大国家项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这意味着他们能拿到别人拿不到的订单,也意味着他们要面对比别人更严苛的审视:
水能载舟园十州,亦能覆舟。
那些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“资源”,最终也可能成为拴住他们的锁链。
2
留置,这个词在2018年《监察法》出台后,正式取代了“双规”。
它不是刑事拘留,更不是判刑。官方解释是:
在特定场所对其实施控制调查。
这是一个模糊而充满弹性的地带。进去了,会发生什么?出来后,又将走向何方?
根据凤凰网风财讯发布的2025年37个样本,为我们展示了被留置后的几种标准结局。
第一种,闪电侠。
华康洁净的董事长谭平涛,是2025年留置故事里最幸运的主角。8月13日,公司公告他被留置。股民吓坏了,股价一度跌了8%。公司紧急开会,让总经理代行董事长职责,一切显得那么紧张有序。
仅仅5天后,8月18日,又一纸公告。谭董事长已解除留置,回归岗位,正常履职。
从被带走到回家,比出个短差的时间还短。这5天里发生了什么,无人知晓。但结果是明确的:虚惊一场。市场把这解读为“查无实据”或“已配合调查完毕”。公司的股价,又涨了回去。
这种“闪电解除”,极其罕见,更像是一种传说。
第二种,长跑者。
这是大多数被留置高管的归宿。他们被带走,公告发布,然后是漫长的沉寂。短则数月,长则遥遥无期。
亚钾国际的董事长郭柏春,就是一位长跑选手。他的人生履历很精彩,当过地方国企的厂长,后来又出任地方副市长,最后下海经商,掌舵一家上市公司:
这是典型的“官商”旋转门。
2025年1月,他因涉嫌在担任公职期间的失职渎职问题,被实施留置。调查持续了半年。这半年里,亚钾国际:
股价坐上了过山车。
7月,靴子落地。郭柏春被正式逮捕并起诉。他的罪名是挪用公款、渎职。留置,只是他通往监狱的第一站。从人民的公仆,到资本的宠儿,再到阶下之囚,他的人生划出了一道诡异的抛物线。
更多的“长跑者”,截至报告发出时,仍处于“失联”状态。他们的公司只能在定期报告里,一次次重复那句标准说辞:
公司尚未知悉调查的进展及结论。
第三种,悲情剧。
有一些人,虽然走出了留置场所,却没能走出人生的冬天。
居然之家的创始人汪林朋,西子电梯的董事长刘文超。他们在2025年先后被留置,又先后被解除留置。但走出高墙后不久,市场传来的,却是他们意外离世的噩耗。
死因,众说纷纭。有说是身体原因,有说是心理压力。
人已逝,但江湖上关于他们的传说还在流传:
他们经历了什么?看到了什么?又承受了什么?
这些问题,或许永远都没有答案了。他们的死,为2025年的留置潮,蒙上了一层悲凉的底色。
他们赢了财富,赢了名声,最后却输给了性命。
第四种,也是最稀有的品种,回头客。
泰禾的黄其森,亚钾国际的郭柏春,他们都体验过“二进宫”的待遇。第一次被留置,可能是配合调查,敲山震虎。如果出来了还不老实,或者又牵扯出新的问题,那就得再回去“进修”一次。
3
一名董事长的消失,对一家上市公司来说,意味着什么?
首先是资本市场的惊涛骇浪。
公告发布的第二天,股价下跌几乎是标准动作。
美利信,跌14%;阳普医疗,跌13%;广联航空,跌14.11%。
数字是冰冷的,背后是无数散户真金白银的亏损。
这些公司大多是民营企业园十州,创始人就是公司的灵魂和大脑:
大脑被切除了,身体自然会痉挛。
投资者用脚投票,表达的是对公司未来的极度不确定性。
其次是公司治理的瞬间真空。
为了稳住军心,董事会必须在第一时间启动应急预案。
万辰集团董事长王健坤被留置后,由他的姐姐、时任总经理的王丽卿代行职责。华康洁净的谭平涛被留置那几天,由总经理谢新强代班。
这种“家人代班”或“副手接管”的模式,是特殊时期的无奈之举。
它能保证公司日常的螺丝钉还能运转,但涉及重大战略决策、巨额融资、项目并购等,就只能暂时搁置。
“关键少数”的风险,在这一刻暴露无遗。
很多公司的治理结构,就像一个倒金字塔,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创始人一个人身上:
他健康,公司就健康;他出事,公司就休克。
有人评论说:
“只要老板一天不出来,这家公司的价值就要先打个五折。”
风暴过后,公司内部往往会开始一场静悄悄的切割。
六国化工的副总经理黄建红,被留置十几天后,就火速提交了辞呈,辞去公司一切职务。阳普医疗的董事长邓冠华,在留置数月后,董事会提请股东大会,解除了他的董事长和法人身份。
这是一种求生本能:
壁虎遇到危险,会果断断尾。
上市公司遇到老板出事,也会尽快与“问题高管”划清界限,以向市场证明:
公司还是那个公司,只是换了个开船的人。
但新的船长,能把船开往何方?
没人知道。他们接过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舵盘,和一群人心惶惶的船员。
4
企业高管留置数量的激增,背后是法律之剑的悄然变化。
2024年底,已经实施6年的《监察法》迎来了首次大修。新法于2025年6月1日正式生效。
这次修订,给监察机关的工具箱里,增加了几样新“武器”:
强制到案、责令候查、监护(管护)。
更关键的变化,在于对留置时长的重新定义。
旧法规定,留置时间不得超过三个月,特殊情况可延长一次,最长不超过六个月:
这是一个明确的上限。
新法的设计,则更为复杂。一般情况还是三个月,可延长一次三个月。但新增的“责令候查”等措施,可以与留置措施衔接。
有法律界人士测算,在多种情形叠加的极限情况下,一个人的被调查期限,理论上最长可达:
14个月。
从6个月到14个月,这不仅仅是数字的变化。
支持者认为,这有助于深挖那些盘根错节的复杂腐败案件,防止犯罪嫌疑人利用时间限制逃避制裁。毕竟,很多案子,尤其是金融和地产领域的案子,资金流水和关系网络极其复杂,6个月的时间确实捉襟见肘。
但也有学者表达了担忧。他们认为,无限期延长羁押期限,需要有更严格的程序制约和更充分的权利保障。否则,效率和人权的天平,可能会失衡。
对于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企业家来说,这意味着风险敞口被无限放大。以前可能只是罚酒三杯,现在则可能要在那个“特定场所”里,思考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。
这个“房间”的时间,被拉长了。
5
将时间轴拉长,我们会发现,2024-2025年,是中国企业高管的“落马大年”。
根据凤凰网风财讯的报道,2021年,全年只有个位数的高管被留置。2022年,这个数字缓慢爬升到10起左右。2023年,激增至28起。到了2024年,更是创纪录地达到了51人次。
2025年,仅仅到9月初,就已经有37人。全年超过去年,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。
这条陡峭的上升曲线背后,是几股力量的合流。
首先,是宏观层面的反腐高压,从党政军系统,全面延伸到了国企、金融和民营企业领域。“打虎”“拍蝇”之后,开始清理那些“围猎”干部的商人和被商人“围猎”的干部。
资本市场的强监管,是另一股重要力量。证监会近年来对财务造假、内幕交易、违规减持的打击力度空前。很多案件,查着查着,就从证券违法,变成了刑事犯罪。证监会和纪委监委的联动,越来越密切。
纪委负责查权力,证监负责查资本。当权力和资本的勾兑被摆上台面,一批董事长应声落马,就成了必然结果。
行业性的监管风暴,则是催化剂。
地产行业的深度调整,挤出的是泡沫,也挤出了腐败。医疗领域的反腐,撕开的是药价虚高的口子,也扯出了背后的利益链条。金融系统的整顿,目标是防范系统性风险,顺便也清理了一批“金融大鳄”。
这些行业,都是资金密集、资源密集、与公共权力关系密切的领域。在经济上行期,很多问题被高速增长所掩盖。一旦经济减速,潮水退去,这些问题就集中暴露出来。
6
2025年的秋天,当我们在复盘这串长长的留置名单时,看到的是一幅光怪陆离的时代剪影。
我们看到了前副市长郭柏春,在权力和财富之间旋转跳跃,最终跌入深渊;我们看到了地产大佬黄其森,两次进出高墙,他的商业帝国和他个人的命运一样,风雨飘摇;我们看到了华康洁净的谭平涛,在惊魂5日后全身而退,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;我们也看到了汪林朋和刘文超,他们走出了那个房间,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夏天。
这些故事,每一个都不同,但又指向同一个内核。那是一个旧时代的商业逻辑,在新时代的权力规则面前,被无情碾碎的故事。他们曾以为自己是棋手,最后才发现,自己也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。命运的走向,从来由不得自己。
历史不会简单重复,但总是押着相似的韵脚。
近百年前,鲁迅先生曾写道:“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,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,对面是弄孩子。楼上有两人狂笑,还有打牌声。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。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,我只觉得他们吵闹。”
百年之后,人类的悲欢依然不相通。董事长们在“特定场所”里彻夜难眠时,他们的公司还在照常运转,股民们在为第二天的股价是涨是跌而焦虑,新的创业者们依然在梦想着敲钟上市的那一天。
太阳照常升起,只是光线下,一些人的影子,被拉得特别长,然后,又悄然消失了。
他们都曾是时代的宠儿,是无数财经报道里的正面典型,是地方政府的座上宾。
他们用半生时间,建起了高楼大厦,建起了庞大的工厂和卖场,唯独没能为自己的精神,建起一间坚不可摧的密室。
他们熟悉商业世界的所有规则,能应对最刁钻的客户和最凶猛的对手。他们能在觥筹交错间签下亿万订单,能在董事会上平息最激烈的纷争。
但他们不懂另一套规则。
在那间有点难熬的小屋子里,商业的逻辑失效了。财富、地位、人脉,所有过去赖以为生的武器,都成了被审视的罪证。他们引以为傲的坚韧,在日复一日的心理碾压下,被磨损,被击穿,最终化为齑粉。
汪林朋在沉默的72小时里,或许也想到了同样的事。当一个人赖以立足的尊严和信念被系统性地摧毁后,走出去看到的“自由”,更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废墟。
回到公司的汪林朋,看到的还是那个他熟悉的商业帝国。只是,帝国的国王,已经死了。
死在了那个房间里。
这套程序的运转逻辑,其实简单而高效。它并非为探寻完整的真相而设计,而是为了一个更具体的目标,满足办案的需要。
一个官员的贪腐案,需要一笔赃款来落定。一个复杂的案件,需要一个突破口来撕开。民营企业家,常常就是那个最方便的突破口,和那笔最“合理”的赃款来源。
程序需要的,不是一个完整的人,而是一个“证人”。它要的,也不是复杂的商业现实,而是一份清晰的“笔录”。为了得到这份笔录,它可以暂时忽略人的精神状态,忽略商业的常识,忽略那些无法被量化的尊严与恐惧。
当汪林朋被“责令候查”时,程序也进入了下一阶段。他被暂时释放,不是因为他已完全清白,而是因为程序需要他处在一个可控的、待命的状态。
这是一个冰冷的闭环。它精准地计算了嫌疑人逃跑、串供、自杀的风险,并用留置、监护等手段加以对冲。它唯一没有计算的,是一个人走出房间后,灵魂的重量。
它把人变成一个工具,用完之后,便随手放在一边。至于这个工具是生锈,是断裂,还是彻底报废,程序并不关心。
所以,当他们从高楼坠下,砸向坚硬的水泥地面时,对于这套程序而言,不过是卷宗外的一声异响。
它甚至算不上一个意外。
它只是一个被处理完毕的耗材,自行完成了最后的清理。
李宇琛(立于尘)
写于2025年9月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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